H中系列·6--H中两三事（续啊续）
NO.1 碗票
H中学生在放学铃声响起那一刻最疯狂，像暴动战士杀红眼一样千军万马冲向饭堂，如果有地震仪测量当时教学楼摇晃程度，绝对不低于里氏八级强度。而且很多同学早上把碗带到教室，只等中午放学抱起碗就像丐帮似的冲，从高空俯瞰那些人就像潮水一样。后来有天我正在排队，只见一百多同学纷纷倒下口吐白沫痛苦万分，青菜、白菜、猪肉、牛肉、嚼过的、没嚼过的像烂泥和在一起掉得满地狼籍。看到这我捂住嘴巴忍不住要吐，就听有人大叫：“不要吃！饭菜有毒！死人了！大家快跑啊！”话音刚落，饭堂登时闹成马蜂窝，一千多人同时跑出外面，紧接着学校警报响起，惊起树上小鸟飞得满天都是，大门外面小摊小贩伸长脖子脑袋往里瞧，不明所以面面相觑。再接着校门大开，公安、医院等车子一辆接一辆开进开出校门，忙到晚上还没完，人来人往车灯闪烁像过节一样。我赶紧跑去找萧晓，我怕她中毒后躺在地上边吐白沫边发抖。找到她时我气得说不出话，真有揍人的冲动。这姑娘真是神经大条，在人群中手里拿着外面买的小吃吃得津津有味。我一把夺过她手里小吃，吼道：“都到这时了，你还敢吃？！”她一把夺回来，说：“怎么不敢？是饭堂有毒，又不是外面有毒！？”
后来此事有几种猜测。八卦民众觉得是饭堂公得不到饭堂婆的爱，下毒报复，这种说法显然不成立。报纸调查是饭堂工人不小心放错化学用品五氧化二砷，众所周知那玩意儿俗名叫砒霜。我觉得这说法也不成立，因为浓度问题。学过化学的你应该知道，要同时毒倒好几百号人，那得买多少砒霜？校长说法是个别同学碗里有炭疽病毒。但现在学医的我知道，这是空气传播的慢性病毒，反应没那么快，也不口吐白沫。不管怎样反正一个月后，饭堂像网页一样刷新一遍，换上紫外线消毒灯，一到晚上整栋大楼紫光艳艳，格外迷人。学校规定人人使用消毒碗，每人每月交钱买一张碗票。碗票跟文革粮票一般大小，正面印着“消毒碗”，背面空白。吃完前用碗票领碗，吃完饭还碗后得到一张碗票，如此循环周而复始。
那天我正在排队，前面一哥们低头在写东西，我心想：这娃真爱学习！我问他写什么，他递过一张碗票。
背面写着：“一直以来，我都很低调，可是没有办法，我那忧郁的眼神，稀疏的胡渣子，迷人的背影，拉风的外套，都已在人群中深深出卖了我，无论我走到哪里，都像萤火虫飞进漆黑的夜空一样引人注目，没有用的，我躲不了的，我也没有办法，我注定被人关注一辈子。你还是趁早联系我吧，我叫袁圆。我的QQ是………”我抬头看看此君，果然名副其实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方的。脸蛋像球一样圆，眼睛像桂圆核一样小，耳朵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成语——破镜重圆。手臂圆肚子圆大腿圆，连站姿都是O型腿，更恐怖的是背的书包也是圆的。他歪牙咧嘴对我笑，我心想：我陈文枉活了十几载，像你长得这圆，还这么自恋的人还是头一次见，以前日子我算是白过了。
从此之后，碗票成了公共交流论坛，大家纷纷在碗票背面留有墨宝。内容丰富多彩，有交友寻亲的，有泄愤骂人的，有美轮美奂的，有庸俗不堪的。说实在，我得感谢这些碗票，是它让我接触很多低俗文化，比如“蛋白质’就是笨蛋白痴神经质；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，也可能是唐僧；水至清则无鱼，人至贱则无敌；原来帅也是一种错等等。当我用这些看到东西跟萧晓说时，她骂我不正经，问我从哪里学来的，我随手把碗票拿给她看，她看完后哈哈大笑。上面写着：茫茫大海中，众动物遇海啸，幸有小船逃生。但船负重，须扔动物减重。众商议讲笑话，都笑者活。驴先讲，皆笑。独猪默默不语，驴被扔。到大象讲，讲完皆不笑，唯猪大笑不止，众问曰：笑啥？猪笑答：想起驴刚才讲的笑话。
碗票上类似笑话数不胜数，导致很多同学像猪一样，上课后突然想起下课时刚看的笑话控制不住爆笑不已，惹得老师差点扔粉笔罢课。后来事态严重学校不得已把碗票换了好几种塑料，以为在上面书写困难同学便死心。谁知大家技高一筹，改成刀刻，刻得横竖八七，完后还像中国印一样涂上颜料。最后泛滥成灾几乎每张都被刻过，拿着碗票像拿着甲骨文。
直到截稿前一刻，碗票此种现象仍未断绝。
NO.2 老车
爬墙东窗事发后，我被迫外宿（请看很拙的文《我在H中的文科生涯》）。针对上学交通工具是公交车还是自行车问题，我爸、我妈和我畅所欲言，从人身安全、时间分配、家庭财政各个方面展开激烈讨论。我十分厌恶家里那部老单车，据说是我爸妈结婚一周年纪念品。渐渐地会议由三方讨论变成了双边会谈。比如我说做公交方便，我妈说单车好，省钱，我爸连说是是是，你妈说的有道理。我又说单车晚上不安全，我妈说公交晚上没车到达小区，更不安全，我爸附和说对对对，你妈说的没错……争得没法，我妈笑着说为了表示民主，让我们投票表决，结果是——他们两票我一票，勒令即日起我坐家里那老单车上学，会议最终在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中落下帷幕。
为照顾外宿生，学校在大门右边搭个小棚子，冠名为“室内停车场”。第一天，我没能占到位置，也不好意思把老车和他们新车放一块。才上课不久，老天顿时倾盆暴雨，我看那早已生锈的老车孤单淋在雨中，怪心疼的。发誓明天一定早起抢滩登陆成功。第二天我早早到学校，门卫刚开大门，我骑车咻一下穿过去，他骂道：找死啊！我把车竖放在停车场，想想不行，我又把车斜着摆放，我自私地想：这样我一辆车可以占到三个位置，别人新车没有位置只能摆在外面就会被雨淋。可从那天开始老天守口如瓶连续一个月不下一滴水。实在不行我终于放弃，有天睡了懒觉，刚醒来窗外竟然滂沱大雨。我忍不住喊了一句：天哪！那天，我的老车放在外面又淋一场雨。我拍拍老车说：“唉!造化弄车，天将降大任于车，必先淋其车头，晒其车鞍，压其车尾，放点气轮胎。你好自为之吧。”老车从此也自暴自弃，不是坐垫裂开就是掉链子，甚至轮胎网线都掉好几根。
有次星期六，萧晓叫我载她去天水寺耍。骑到一半，老车爆胎。我相当气愤，一脚踹过去。老车登时车把散架，网线又断几根。萧晓心疼不已，连连骂我没心没肺。她动了真怒就双手叉腰，像机关枪一样冲我骂：陈文啊陈文，你知不知道这车跟人一样，要有问题就解决，一拖再拖像什么样子。你看你这车，生锈的生锈，掉漆的掉漆，你看你这人，头发胡子乱草堆似的，衣服又脏又臭，你还在手背画骷髅头，像什么样子，啊？你照照镜子，跟个鬼一样！骂着骂着她就伤心地哭了。后来我们拿车去修，师傅看见老车像医生看见大出血病人说：“嘿嘿，烂得没法！你们年轻人骑车怎么这么生猛！？我看得修车把。”说罢三下两下修好车把，本以为可以了，谁知他说：不行啊，还是不能骑，还得修车鞍。修好车鞍他又要修车轮，修好车轮他又要修车尾……捣鼓到天黑终于修完，老车像刚结婚的新郎一样焕然一新，那天我绕着江边踩去，任凭江风吹乱我的发。萧晓抱着我，把头靠在我背上。她轻轻说：真幸福。我第一次感觉老车没有丢我的脸。第二天我换上校服，去理了发，骑老车车找到萧晓，她明知故问：“哇！这个年轻人是谁呀？”我扬起头，说道：”小姐，请上车。我今天开车带你去天水寺耍！“
王小帅电影《十七岁的单车》里面有手绝活，就是人站在自新车两者合为一体，像个青蛙似的一蹦一跳爬楼梯。我看后羡慕不已，我骑着我老车，三下两下就往楼梯哪里飞去。刚跳上一级，那老车立刻车头、车身、车尾、轮胎、链子等同时嗷嗷大叫以示反抗，我说：“对不住了老兄，你想叫就叫吧。坏了咱再接着带你去修车铺，让你脱胎换骨开始新生命！”那天我连续跳好久才罢休，那种青春激扬的感觉从脚酥到头，我好久没有这么充满活力，我似乎有点明白了，老车其实不老，关键是骑车人的心。
NO.3 校庆
我十八岁那年H中八十校庆。还差一个月时全校紧张得像抗日一样人人皆兵，上至领导大人下至我这个平民小老百姓，恨不得见面就问：“今天你校庆了吗？”H中校园环境仿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，饭堂干净得前所未有，饭里石头数目终于低于两位，瘦肉基本熟透肥肉暂时没有，土豆泥巴大量减少，青菜虫子死光，虽然死在菜上，总比活在菜上好些。以前扫地大妈总是等落叶铺好几层才肯去扫，而今大清早就操根长竹竿对着树上捣鼓得噼啪噼啪响，把树叶打落连青叶子也不放过，恨不得用剃须刀把树叶剔光。厕所里放上驱蚊香，一进去就闻到烧焦后糊糊的味道，像劣质烟呛得人难受。值日生天天拖教室地板弄得湿答答的，电风扇每到傍晚狂吹，刚来到走廊就感到阴风阵阵，不知道还以为到了古墓。 广播每天叽里呱啦把文件读个不停，估计连旁边居民的小屁孩都会跟着说：“我们历史悠久，环境优雅，师资力量雄厚，学生素质优良，快来吧，快来吧，H中就是您的家。”
语文教研组为迎接校庆举行《我与H中》作文比赛，每人都要交。我写了一篇，第二天刚师范毕业的语文代课老师就当堂念出来，她一边念还一边笑。作文大概是这么写的：
“第一次是我爸陪我来H中的。办完手续后，我对我爸说，你回家吧。我爸说好的，你要好好学习。于是他就走出校门了。我一摸口袋，发现我爸刚才把钱包落在我包里了，我想：等一下他会回来的。于是我站在原地等他。不一会儿我爸就回来了，他拿了钱包之后，我对我爸说，你回家吧。我爸对我说，你要好好学习。于是他再次走出校门了。我回到寝室，铺好床，脱好衣服想去洗澡，这时有个同学叫我去吃饭。我想反正水那么多，饭被别人打了就完了。于是我说好的，我们一起去打饭吧。我重新穿上衣服和他去打饭。我打了两个鸡翅和一份卷心菜。他说：我要和你一样。于是他就打了两个鸡翅和一份卷心菜………”念到这里老师再也念不下去，在讲台笑个不停，全班也跟着哈哈大笑，她指着我笑说：“想不到这年头还有人写出流水帐！”
那天在吃饭，广播准时播放“H中就是您的家”，我笑着对萧晓说：“我看干脆这样改，看一看，瞧一瞧，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，仅此一家别无分店。选了我你后悔三天，不选我你后悔三年！哈哈！”她瞪我一眼：“哪那么多废话，快吃！等下我还要去排练呢。” 那时萧晓她们班几个在练舞蹈，准备校庆献礼。她们班文娱委员可谓像跳水一样全身心投入，三头两头来催萧晓。萧晓硬拉着我去看，不就是几个女生在那手脚抖来抖去，看到一半我就犯困，但看着萧晓那么认真，其中有个动作要在地上连滚五下，我心微微的疼。校庆那天没想到H中一下子蹦出那么多徒子徒孙，五个篮球场全挤满了人。在尽头是刚搭建的舞台，帷幕背景是大大的“80”两个阿拉伯数字，校长站在“8”的下边开始讲话，内容大概是先道歉，接着感谢大家到来，然后说H中历史，最后送祝福。讲完完分发糖果瓜子，然后演出开始。先是有个穿着性感的女生上台独唱，还没开唱，先深深鞠个躬，她一弯腰身体遮住的部分顿时不超过五分之一，旁边男生宿舍立马受不了这诱惑发出一阵尖叫，政教处主任连忙跑到楼下冲他们伸出食指表示警告：要注意形象！
好不容易挨到萧晓她们，她们一上台我就震惊了：她们衣服穿的也不多，像漫画的美少女战士。好在演出顺利，她一下台我赶紧上前表示祝贺，我说：“你再多跳几下，我估计我都忍不住替全校男生尖叫了。”听完她扑哧一笑，说：“胡说！”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庆祝，我举起酒杯，说：“你今天真美！”她不说话，不知道为什么很忧伤地说：“万一我老了，怎么办？”我奇怪地问：“萧晓，你怎么了？”她不说话，突然就趴到台上呜呜地哭，语音哽咽地说：“万一，我也像H中那么老了，还有没有人喜欢我？呜呜…”她抬起头，又趴到我怀里，一边哭一边说：“我不想容颜老去，我不想年华流逝，我不想青春消失，陈文，我好害怕，可是我没有办法，呜呜”听到这里，我彻底搞不懂这女娃到底是怎么想的了，只能愣愣的说不出话。
回来路过一个礼品店，我看见一幅书法。我叫她在外面等，自己溜到里面买下它包装好。回到寝室，我对她说：“回去再打开，看到后你就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。”晚上我躺在床上等萧晓短信，手机嗡嗡震动，我打开：我想通一些了，谢谢你。我回复：萧晓，我没有能力为你挽留时间，但让我们忘掉忧伤，忘掉老去，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。这才是生活啊。她回复：我知道了，晚安，笨牛。我回复：笨牛知道了，萧晓晚安。
那书法是个赝品，写有四个字：生、老、病、死。